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

口中剿匪記 - 豐子愷

口中剿匪,就是把牙齒拔光,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? 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,不但毫無用處,而且常常作崇,使我受苦不淺。 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,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,肅清,從此可以天下太平,安居樂業。 這比喻非常確切,所以我要這樣說。

把我的十七顆牙齒,比方一群匪,再像沒有了。 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“匪”,而是官匪,即貪官污吏。 何以言之?因為普通所謂“匪”,是當局明令通緝的,或地方合力嚴防的,直稱為“匪”。而我的牙齒則不然:它們雖然向我作祟,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,嚴防它們,反而袒護它們。 我天天洗刷它們;我留心保養牠們;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;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;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。 我如此愛護它們,所以我口中這群匪,不是普通所謂“匪”。

怎見得像官匪,即貪官污吏呢? 官是政府任命的,人民推戴的。 但他們竟不盡責任,而貪贓枉法,作惡為非,以危害國家,蹂躪人民。 我的十七顆牙齒,正同這批人物一樣。 它們原是我親生的,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。 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,與我痛癢相關的。 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。 它們替我研磨食物,送到我的胃裡去營養我全身。 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,幫助我發表意見。 它們真是我的忠僕,我的護衛。 詎料它們居心不良,漸漸變壞。 起初,有時還替我服務,為我造福,而有時對我虐害,使我苦痛。 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,個個變壞,歪斜偏側,吊兒郎當,根本沒有替我服務、為我造福的能力,而一味對我戕害,使我奇癢,使我大痛,使我不能吸煙,使我不得喝酒,使我不能作畫,使我不能作文,使我不得說話,使我不得安眠。 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? 便是我親生的,本當替我服務、為我造福的牙齒! 因此,我忍氣吞聲,敢怒而不敢言。 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,我茹苦含辛,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! 不但隱忍,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、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!

我以前反對拔牙,一則怕痛,二則我認為此事違背天命,不近人情。 現在回想,我那時真有文王之至德,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,而不肯加以誅戮。 直到最近,我受了易昭雪牙醫師的一次勸告,文王忽然變了武王,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,代天行道了。而且這一次革命,順利進行,迅速成功。 武王伐紂要“血流飄杵”,而我的口中剿匪,不見血光,不覺苦痛,比武王高明得多呢。

飲水思源,我得感謝許欽文先生。 秋初有一天,他來看我,他滿口金牙,欣然地對我說:“我認識一位牙醫生,就是易昭雪。我勸你也去請教一下。”那時我還有文王之德,不忍誅暴。 便反問他:“裝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?”他說:“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。”我不勝讚歎。 並非羨慕夫妻不相罵,卻是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。 幽默的功用真偉大,後來有一天,我居然自動地走進易醫師的診所裡去,躺在他的椅子上了。經過他的檢查和忠告之後,我恍然大悟,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,養了一大批官匪,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,國家永遠不得太平,民生永遠不得幸福。 我就下決心,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,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。 攻了11天,連根拔起,滿門抄斬,全部貪官,從此肅清。 我方不傷一兵一卒,全無苦痛,順利成功。 於是我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,要個個方正,個個乾煉,個個為國效勞,為民服務。 我口中的國土,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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