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

入世之惑 - 王開林

嚴格說來,遊泮求學的階段還只能算作入世的前期,因為羽翮未豐之故,雛鷹也不敢試探雲天。

這種企盼卻不可遏止。

畢竟草原對於羊是一種誘惑,昊旻(上日下文)對於鳥也是一種誘惑。

它們只想到那裡的快樂與自由。

危險呢? 是無處不在的,但它們不怕,所謂初生牛犢不所虎吧。
一個人,除非夭折,入世是遲早的事情。 這張大門也永遠敞開著,不管熙熙者為名,還是攘攘者為利,它都來者不拒。 然而,出口卻相對狹小,在這張窄門外不遠的地方,佈滿了寺院和廟宇,這裡無疑隱藏著一條通往天堂和來生的捷徑。

在寺廟之旁,原本還有隱居者的林藪,現在卻被伐木者斧斤剃成了濯濯童山,連蛇鼠之類也遷居別處了。

入世之前,誰會認定自己命運多舛呢? 儘管人們都很清楚,懷才不遇是常有的事情。

“願乘長風破萬里浪!”

“直掛雲帆濟滄海!”

這些都僅僅是美好的理想和願望。

卞和三獻玉,先是被刖足,後是被挖眼,他以殘廢之軀忍百恥而酬夙願,是大堅忍者,也是大悲苦者,讀史至於此處,怎不令人黯然神傷,惻然心痛?

既有獻玉的人,就有淘金的人。

淘金者逐利,“利”字旁邊有倚刀,他們走的是一條險道。 孟子對梁惠王說:“王何必曰利,唯有仁義而已矣。”這種教誨無論是對廟堂之君還是對市井之民,都終告無效。

何況名利相生,蔚然而為世間的大學問大風景,眾人昧於所得,便不計得失。 良知呢? 成了燙手礙眼之物,統統被棄這溝渠。

聖人死在兩千四百七十年前,“仁、義”早已是兩粒乾癟的種子,根本不可能再發芽了。

好啊,你方唱罷我登場,何必分南北劇種呢? 又何必分生、旦、淨、末、醜呢? 還是八仙過海,各顯神通吧。

入世之初,性善性惡且撇開不顧。

強者說:“虎嘴拔牙,刀口舔血!”

弱者說:“明哲保身,與世無尤。”

智者說:“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。”

愚者說:“有酒有肉,心滿意足。”

看破者出語則又有不同:“人生在世,衣食二字,我富也如此,貴也如此,貧也如此,賤也如此。何必殫思竭慮以求
其餘?”

一個聰明的現代人卻會立刻看到問題的實質所在:“貧富貴賤的區別乃是生活質量高下的區別。人生如朝露易晞,世事如白雲蒼狗,富貴與貧賤又何異於霄壤雲泥?失意者可以'視富貴如浮雲'而自解,卻不應該以此自欺!”

聒耳之聲不絕如縷,我們莫衷一是。

且走一程,看一程,思一程,悟一程。 我們便不難遇見那些欺世盜名之徒和見利忘義之輩。

名利為倘來之物,汲汲於心者,追逐千里而往往不得;淡淡於懷者,退避三舍而屢屢獲之。 名為天下之公器,也是皎皎易玷之物,若讓小人染指,必定敗壞無疑。 偷錢者不惜錢,正如沽名者不惜名,他們的齷齪行為使假名日鄙,真名亦為之賤。

古人何以重名節? 因為他們有一種自覺意識:“要留清白在人間!”
今人踐之踏之而不以為過,都是因為今日之名不同於古時之名,今日之名可由各種新聞媒介去胡亂炒出,古時候,必先實至而後名歸。

入世者惑於名,就會成為迷途的羔羊。

現代人與報紙、聲像結歡甚牢,眼見著各路名人多於皂泡,自己卻默默無聞,怎能不既生煩惱又生羨慕呢? 若真有一點楚霸王項羽的豪氣,便也會大言不慚地說出“彼可取而代也”的話來。

入世者惑於名,必然急於見效,如此則往往棄大功而修小技,最終的造化就可想而知了。

人生在世,若能在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三事上成就一二,則可以不抱愧,不遺悔。

立德極為艱難,滄海橫流,若沒有至強至緊的心性,又怎麼經受得起世俗風浪的衝擊? 何況要立德就必須時時以高潔自勵。 在紅塵之中,卓然如鶴立雞群,襯出了宵小之輩的醜陋,是很遭嫉恨的。 孔子周遊列國,孟子說梁惠王,都以失敗而告終,非其理不立,非其言不當,而是因為它們的德操不為鼠蟲之輩所容。 反之,張儀、蘇秦都無德可稱,僅憑其如簧巧舌,就輕而易舉地攫取了功名利祿。

一個才志超凡的人若勇於任事,敢為天下先,又有很好的機遇,也是可以建立一番功業的。 古人說:“難得而易失者,時也;時至而不旋踵者,機也。故聖人常順時而動,智者必因機以發。”真要是時運相濟,才志相稱,立功往往只在指麾之間,否則,篳路藍縷,胼手胝足,甚而至於殺身求仁,舍生取義,功業依然如九丈沙塔,百建難有一成。 “戊戌六君子”愛國不可謂不深,運思不可謂不苦,用國不可謂不勤,最終卻都慘死於屠刀之下,千秋功業也成了夢幻空花。 自古以來,大才子大志士往往落魄失意,除了嗟嘆“時哉命也”,又能如何?

志願不酬,抱負不展,他們就只好退而立言,如顧炎武、王夫之等先賢,都最終走了這條路。 對於他們來說,名山事業乃是最後的依托。

世間立德者少有,而立功、立言者多見。 最可笑的是,百無一能者也想功德圓滿,不學無術者也想著作等身,儘管他們最終被譏為不自量力和糟蹋斯文,卻使塵世添出許多喧囂與煩聒。
厭於立德而惑於立功、立言,其結果往往走向意願的反面。 這樣的功也就很難成為不世之功,這樣的言也就很難成為不刊之言。

世人既惑於名,惑於利,也惑於情。

所謂男女之情,豈是風月二字這樣簡單?

情與欲其實不可分割,純粹的情(僅指心靈成分)是很難孤立存在的,若不是少男少女的遊戲,就是柏拉圖主義者的侈談。

唐朝詩人孟郊有一首《偶作》:“利劍不可近,美人不可親。利劍近傷手,美人近傷身。道險不在遠,十步能摧輪。情愛不在多,一夕能傷神。”這首詩雖然有點危言聳聽的意思,但也並非全無道理。

惑於情,自不免惑於色。 我們自解的辦法雖多,能收奇效的卻根本沒有。 僧侶若遇到這種難題,或可以手捻檀珠,口中念念有詞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”然而,常人身上卻全無一點道行,又如何能視紅粉卻白骨? 這就難怪會有“衝冠一怒為紅顏”的吳三桂,有“不愛江山愛美人”的溫莎公爵。

孟子說:“食、色,性也。”但極情縱慾就完全超越了本性的限度,適足以使神智兩作。 大丈夫偉男子雖然都是有情之人,但其脫俗之處是在於不受情愛的羈絆,他們能入能出,由於有大氣慨,因此才能成就波瀾壯闊、多姿多彩的大感情。

少年惑於情愛,悔在其後;中年惑於情愛,悔則隨之;老年惑於情愛,悔則立至。 那些千金買笑的人就完全不值一哂了。

“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。”

孔子的這種界定未免失之簡單了一些,因為惑也不惑並不以四十歲為分水嶺。 有的人終其一生仍在濃霧之中,找不到出路;有的人卻早早地鑽了了黑洞,見到光明。

我從來就沒有斷然決然的出塵之想,一則視為畏途,一則尚無覺悟。 於名利也還沒能修成視之如糞土的功夫,但我有明確的原則,正如孔子所說:“飯疏食,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。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”如此堅守本心,“三立”之事庶幾乎可成一二? 至於情,我則完全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,似乎沒有迷惑的危險。

世間往往有大困惑,爾後才有大覺悟,因此,不怕有惑於其前,只怕無悟於其後。

不惑,無疑是人生中一種大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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